几年来,在街头的地摊上不时见到一本名叫《爱乐》(philharmonic)的杂志,寂寞地躺在廉价出售的音乐磁带和“小碟”旁边。杂志的版式雅致,似乎预示着一种不俗的“底蕴”,但常常却是零星地散落在购买者的冷淡之下。此景的意义我不曾深思,直到读了李欧梵先生的《音乐的遐思》一书,才猛然恍悟自己的不敏。
李先生自称是一个“乐迷”、“爱乐者”,他还从自己的“音乐家庭”中找到了这个角色的成因:“父亲是作曲家,母亲是钢琴家,妹妹是歌唱家。也许正因为如此,我命中注定学不成音乐,只好退而求其次,变成一个乐迷。”不论李先生是出于自豪也罢,还是出于自谦也罢,依我看,这个解释都有待于修正。但李先生这个有疑问的解释倒是提醒我了,“爱乐”,其实是“现代”生活习俗的一部分。在现代社会,古典音乐走出了贵族的门庭,流向寻常百姓之家,爱乐者再也无须音乐世家或其他什么门第的支持。这正是现代文化的秘诀。可话又说回来,李先生是在追溯自己的音乐之缘,而不是在论证爱乐者的资格和条件,这就无法苛求他了。
我还要借用一下李欧梵先生的看法,“在美国,像我这样的古典乐迷越来越少,也越来越老,然而在中国,我的感觉是越来越多,……”作为中国当代文化生活丰富性的一个证明,我们确实应该庆幸这种现象的发生。也许正因为如此,我将要介绍的这两部谈论古典音乐的书就有了它们的极为广泛的潜在读者。我相信,这两部书的作者作为两个“超级乐迷”,在不承认权威的现代文化消费中,将姑且扮演一回权威的角色。上文提到的《音乐的遐思》的作者李欧梵先生是著名的华裔美国学者,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成绩斐然。他的机智和敏锐一向被专业领域所公认,由他客串“乐府指迷”的角色,无疑将显示一番不凡的“乐外”工夫。而乐学老将辛丰年在《不朽的人与乐》一书中,则不仅展现了半个多世纪音乐探索的深厚功力,更让人领略了一个音乐学者的丰赡学养:文采飞扬,致思精密。两部书均有驾轻就熟、举重若轻的风范,平易而又隽永,无疑可以引领你走上缤纷的“爱乐”之途了。
首先,应该听听李欧梵先生的教诲:
“我认为听音乐应该提倡个人的感受。对于我来说,音乐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它不是一个高不可测的庙堂。我把有些知识分子那种故作高深称之为‘刺猬状’。……我听音乐并不是为了研究,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生活的一部分需求,所以我听音乐,从来都是兴之所至。”
这个声明堪称大胆,但将它作为一个现代爱乐者的宣言有何不可呢?要是过分拘泥于乐理与细节,音乐又如何可以引发“遐思”呢?音乐语言中的反讽与抗争、音乐艺术与同性恋、音乐与死亡等等话题,在刻板的教条之下,也都将无从谈起。李欧梵教授正是在一种无拘无束的叙述中带你走出横亘在乐迷面前的魔障,送你到自由的爱乐世界中去。
相比之下,辛丰年先生的要求看起来要苛刻多了:
“可笑得很,促使本人去叩乐圣之门的,是乐迷们津津乐道的那篇美妙的假报道:月光曲的故事。客里空往往很起作用,而况编得巧妙。原先我是音乐的不良导体,更不识古典音乐为何物;一读丰子恺的书,心想人间真有一种音乐,能兼有诗与画的效用?不能不听个分晓。乐迷生涯便以这首费解的奏鸣曲为开始。”
看起来,这里有一个音乐行家对不良传闻的指责,但一个领悟了音乐精髓的学者,同样不会排斥音乐欣赏中的自由精神的。
“作者激发了你的情绪,也便打开了你的‘信息库’,记忆、联想、想象顿然联通了,活跃起来了。作者导游,却又任你遨游。”
辛丰年先生最后送给乐迷的告诫几乎与李欧梵先生同出一辙。他说,对于“乐圣”以及他们的作品,“我们还是以凡夫之心去平视他们为妙。不但可以直道所感,又为何不可议论其所失?”谆谆告诫真可为爱乐者壮胆了,但我还要最后提醒一句:两位进入自由境界的超级乐迷,都已具有了半个世纪的音乐“道痕”了。